日本時代我家阿祖在台南經營大型酒樓,專做各種台灣功夫菜,二戰美軍轟炸時整片街道燒光、中國大批難民來台、幸運躲過中國國民黨的大屠殺後,遂舉家落腳楠梓,開間小攤維持生計;作為海軍重鎮,高雄匯聚了來自中國大江南北各地的落難軍人,與其說帶來中國各地不同風土的料理風格,在社會結構被中國國民黨摧毀殆盡的當時,不如說是到處尋覓家鄉味比較恰當;遇上來自中國各地背景迥異各路人馬,據說只需跟我阿祖簡單描述,形容家鄉菜的味道,阿祖聽完點個頭,一回身就能端出一道道,讓中國內戰一路被中國共產黨追打落荒而逃的黃埔軍人一解鄉愁的菜餚,在楠梓當地似乎成為一個只剩遺族相傳的都市傳說;或許世局變動時,人總會慣於尋找熟悉的事物,在未知不安中能有個安身立命的喘息,那喘息往往是那記憶中的一個味道,再與之相遇,緩思鄉之情抑墜入無限追憶。
十一月初依舊悶熱的週末,乍然宣布結束店內用餐的六村麵食館,是間位在萬隆街巷內,從未被各媒體或網路平台列入推薦名單、名不見經傳的小店。但也因未曾在任何網路平台或報章媒體上出現,一直成為我口袋裡的秘密名單首選。
在還沒離開iNSIGHT前,不論是朋友拜訪、或專案告一段落想犒賞自己、或天氣驟變感到節氣變換、或單純想沈澱一下心情,六村即想當然爾的不二首選。搬到後山埤在汐科工作初期,實在找不到能下嚥的食物,或吃到令人作嘔的紅油炒手,一邊驚訝後山埤居民怎會被荼毒虐待毫無選擇,一邊頂著下班車潮,一路從汐止沿著忠孝東路接著基隆路,將近一小時車程只為了喝碗六村的酸辣湯壓壓驚。
既定行程是這樣:在六村門口停下車,入內找個位置,點碗酸辣湯、一份炒手、五粒無毒蝦、十粒韭黃、斟碟白醋、一抹乾辣醬,接下來回到位置上等號碼舉手答有;如果皮包內還有張百元鈔票,吃完走到隔壁巷三角冰點碗奶茶雙拼,或宇治金時,再走回六村店門口牽車。
這一晚,人生便獲得了救贖。
看似平實,卻近乎完美
六村之所以能成為口袋名單首選,不在於是否被「台北十大餃子」這類農場文中羅列其中,而是比起那些「名店」,六村美味不僅止於水餃本身,而是菜單內每一道常民料理都接近完美程度。
一般名店招牌或許不錯,但其他小菜與佐料相較招牌就沒什麼特別之處,而六村不管是餃子、酸辣湯、紅油炒手、黃瓜涼皮、滷花生、炸醬麵或醃篤白湯麵,甚至連醋和自製乾辣醬都和一般店家皆有明顯的落差。
套句服務經驗設計的行話,你在六村的每道餐點所構成的味覺旅程,幾乎沒有任何缺口,要說唯一缺口,就是你太晚入店,售罄向隅。
酸辣湯,無出其右
嘗過六村,心理便再也容不下其他酸辣湯。
坊間酸辣湯或勾芡太重有如醬糊、或劣質醋酸嗆直達喉頭、或鹹味讓人口乾舌燥;酸辣湯重點在酸不在辣,更別說不該出現的鹹味更是此道湯品大忌;六村酸辣湯綿碎蛋花當底,勾上薄芡,紅蘿蔔、木耳、金針菇切絲,拿掉腥臭的豬血,兩厘米見方的肉絲代之。上桌前勺上一片豆腐花,撒點清脆不辛口蔥花,一碗招牌酸辣湯便到眼前,一匙入口,嘴裡滿是豆腐花的綿密襯著醋香,若在溼冷天喝上一碗,既是暖胃又能開胃,讓人滿心期待接下來的餐點。
紅油炒手,溫潤慢行
搬到後山埤曾嘴饞走到中坡南路想找尋六村的替代品,殊不知端上桌的是軟爛餃子皮包著腥紅臊臭豬肉餡,泡在一池血紅名為辣油的不知名液體,上面鋪上三片水煮小白菜,有如蹲式便池般的擺設,只能抱著不想浪費食物的心情…入口後開始懷疑自己造了什麼孽淪落至此。
坊間抄手偏重辛香,麻辣,用厚重的醬汁取得先手優勢,意圖擊垮食客味蕾,讓人一口接一口,可謂一道「快」的菜餚。
但提到六村的紅油抄手,「辛」、「香」、「麻」、「辣」這四字形容這道抄手都是隔靴搔癢,唯有「溫潤」兩字才能道盡它的精髓;既為溫潤,自是「慢」的風格:以黑毛豬絞肉做內餡、裹上帶點濃稠的醬汁,沾上花生碎粒與蔥花,送入口中的抄手味道既非「麻」亦非「辣」,而是由帶些許醬油香的特製紅油「甜味」作為開場。
醬油香的甜味從舌尖瞬間開始擴散,咬破抄手,黑毛豬絞肉汁配著花生碎屑,來回咀嚼帶出肉汁與堅果香,蔥花解去特製紅油的甜膩,吞嚥後隨之而來花椒的香麻由舌側發散,正因這種溫潤節奏,才能讓人慢慢品嚐每一味的層次節奏,留下餘韻回味再三…
黃瓜涼皮,輕盈爽口
我很討厭吃小黃瓜,唯一一次吃到農家隱藏版本的小黃瓜,咬下去沒有生青怪味,反而是清、脆、甜的口感,此後再也不想吃一般市場的小黃瓜,那種獨特生青味除了涼麵切絲以外,舉凡炒、煮(跟其他料一起煮之後整盤都是小黃瓜味)、沙拉切片不沾醬生吃等一概略過;
如果說紅油抄手是一道「慢」的料理,那黃瓜涼皮就剛好完全相法,脆甜小黃瓜和帶著香氣的酸醋搭配,沾點芝麻醬後與涼皮裹一起,把花椒香麻洗去(如果你先吃紅油抄手),輕跳口感適合開胃、提神、解膩。
鮮篤白湯,驚艷雪裏紅
沒吃過其他店家的醃篤湯,似乎上海名菜醃篤湯的特色就是濃而不膩,喝下去一口濃郁香氣與清爽口感成了最強烈對比,但六村這道鮮篤白湯麵重點在鮮篤湯上那雪菜;
不同於自助餐店那種跟豆乾或半顆滷蛋一樣濫竽充數搶配菜數,吃進嘴裡除了又苦又鹹難以下嚥的雪裏紅(為什麼人類非得做出這種難吃的東西來虐待自己當修行),吃下第一口六村雪裏紅,會先懷疑到底吃的是不是長得很像雪裏紅的東西;
幾乎吃不到任何苦味的芥菜,與炒得恰到好處的肉絲與臘肉相得益彰,讓白湯麵除了金華火腿的鮮濃外,增添一股新風味。
炸醬,前代未聞
六村的炸醬麵是我大概吃了六村將近快一年後才嘗試的,原因也沒什麼,當初心想:「炸醬麵再怎麼好吃也就那樣,一碗一百會不會太扯了?」
一 點 也 不 扯
西式炒蛋、毛豆、不臭脆甜小黃瓜,清爽三星蔥花放在一起已經不是一般坊間麵店會見到的組合;而整碗麵的主角,炸醬:尺寸切得恰如其分的豆干丁,已吃不出存在的肉末(回想起來,真有絞肉嗎?),帶著又像甜麵醬跟芝麻堅果類的香氣,微鹹微甜,從未想過炸醬可以這樣表現。
別輕視絞肉末與豆干丁尺寸,認為我在誇大其詞,差之毫釐,失之千里;過大的豆干丁無法順著麵條一起入口,得更費心張口咀嚼,而絞肉末如果處理得稍微大意,肉末過粗、過硬,在嘴裡有如細沙般塞入齒縫,填入牙床與嘴唇間,吃完要不得喝水沖掉,或得舌頭在牙床上努力抹呀抹,想法子把那不適感抹去。
所謂細節,莫過於此。
無毒蝦、韭黃、強烈透明感
終於來到主角,也就是水餃本身。相較於其他「名店」什麼麻婆豆腐、牛肉、還是尺寸驚人等各種噱頭,六村內用的水餃僅提供韭黃與無毒蝦,相比之下沒有特色,甚至吃下後會給人一種「好吃歸好吃,但沒有太特別」的感覺……除非做了特別的事:
例如盲吃各家水餃
因為受不了整天稱讚六村,辦公室將八方雲集、東門、巧之味、還有大家各自推薦的水餃與六村,總共六家水餃同時盲吃;最後結果就像照片,六村以基本款的韭黃水餃獲得最高票。
既沒有記憶點,口味也不特殊,何以最後能拿下全部人的一致認同呢?我稱這為常民料理的完美狀態,具有非常明顯的「透明感」;它自然而然的存在,讓你絕不排斥,卻也不會特別記住,直到機緣到來才發現那細微差異,讓你最終仍舊選擇六村。
這種透明感,或許就是「家」的味道。
人生第一篇食記,雖然店家已收,上面這些都成了絕響,但冷凍水餃依舊供應,除了韭黃與無毒蝦之外,其他口味例如宮保高麗菜、或炸醬冷凍包之類或許能有重出江湖的一天。